一
有過鄉村調查經驗的人,會有一個深刻的感受,即一方面是村民抱怨鄉村干部壞,越來越不為人民服務了;而另外一方面是鄉村干部抱怨老百姓不聽話,工作越來越不好做了。暫且不論孰是孰非,干部和群眾都不滿意應該代表了當前基層治理的生態效應。那么,這種生態效應是如何產生的,換言之,如何理解當前的鄉村治理邏輯,自然成為眾學者關注的焦點。在華中鄉土派的視野里,大概可以分為兩種學術路徑,其一是以“村治”為中心的村莊研究,其源頭可以上溯到費孝通在解放前開創的“社區方法論”;其二是鄉鎮為單位的鄉村政治研究,它突出超越于村莊的更廣泛的時空化特征。可以說,前一種路徑基于學術沉淀及起步早的緣由,已經誕生了大量的文章著作,在學術推進上較為明顯,但越來越發現存在諸多的瓶頸;而后一種路徑則正處于探索和發掘的階段,不過在雄厚扎實的“村治”研究基礎上,卻給我們展現出巨大的研究空間及潛力。
歐陽靜新著《策略主義——桔鎮的運作邏輯》正是這種學術探索的典型代表。在該書中,桔鎮,中部地區的一個普通農業型鄉鎮,被作者挑選為研究對象,已經不是單純意義上的地理空間,而是人文空間意義上的鄉村政治“場域”。當然,鄉村政治并不排除村莊的因素,作者也注意兼顧了國家與村莊的雙重視野。在桔鎮這個特定的“場域”里,作者敏銳地發現,“形式上的官僚制設置與實質上的非正式運作,非正式因素被大量地借用到正式權力的運作過程中”[1]2。由此出發,圍繞著如何理解鄉鎮政權的名實分離的現象,作者展開了對鄉鎮運作邏輯的細密考察。
二
鄉鎮政權的準確身份,首先是官僚系統的組成部分,按照相關的法律規定,鄉鎮是我國行政建制的最底層,即通謂的基層政權組織。就桔鎮而言,1982年恢復鄉鎮建制后,就建立起來了鄉(鎮)黨委、鄉(鎮)人大和鄉(鎮)人民政府“三大領導班子”[1]34,其組織機構設置完全與縣市以上的官僚系統對接起來。而且在鄉鎮干部的級別上,也進行了嚴格的等級化設置,由于鄉鎮只有兩個科級干部名額,在同一級別不同職務之間又進行等級細分,從而形成了設置完備、等級有序的一級政權組織[1]36。近年,國家不斷加強公務員制度建設,原來從鄉村社會一步一步提拔上去的土里土氣的干部日益減少,取而代之的是縣委政府核心部門空降的年輕干部,連村級干部也變為拿著國家的工資實行“朝九晚五”的坐班制度,因此,基層的官僚化現象得到進一步的強化。
然而,與官僚制設置相悖的是,桔鎮在具體的運作過程中實行的是另外一套模式。從黨政關系上看,黨委是領導和決策機構,鎮黨委書記在所有重大事務上擁有最終的決定權,政府則只是黨委的執行機構,鎮長負責將黨政聯席會議上做出的決策落實到具體的工作上,鎮黨委書記和鎮長之間的權力結構一目了然,制度化的分權關系被擬家庭化的“公婆關系”代替。而在鄉鎮推進具體的工作時,它往往偏向于“工作組”的模式,即鄉鎮每年依據“目標管理考評方案”,按照各項中心工作將每位干部編入各個工作組,編入哪個工作組并非按照干部是否專業的標準,而是視不同時期不同工作的需要,因此原來的官僚制就被徹底打破和置換了。同時,鄉鎮為了順利地把工作落實到村莊甚至是村民,又將原來“密切聯系群眾”的駐村制轉化為監督領導村干部的領導制,從而使得村級自治制度形同虛設,成為一種上下級的擬科層制。
鄉鎮的變通及策略主義的生存狀態,在稅費改革后表現得更為明顯。在中西部欠發達地區,無論是稅改前還是稅改后,鄉鎮財政資源短缺的現實普遍存在。而在桔鎮這樣的純農業型村莊,國家取消農業稅后,鄉鎮失去了很大一塊穩定性的收入,要維持正常運轉和招商引資的支出都極為困難。因此,鄉鎮財政要能夠維持下去,只能是自己想辦法多方創收。在這種條件的約束下,一方面,鄉鎮充分利用各種“政緣關系網絡”、“莊里公家人”、“項目代理人”向上面各級政府部門“爭”資“跑”項,通過套取國家資金為鄉鎮財政輸血;另一方面,鄉鎮利用國家的政策在土地和人口上做文章,比如違規收取宅基地審批費、大搞土地開發、征收計劃生育社會撫養費(俗稱“放水養魚”)。因此,農業稅費的取消并沒有塑造出全力提供鄉村公共品的服務型政府,相反隨著鄉鎮財政資源的汲取渠道和方式的變化,鄉鎮與村民的關系趨于疏遠,甚至衍生為新一輪的鄉村治理內卷化形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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