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振剛的長篇小說《珠市口1938》(北京聯合出版公司),是一部典型的諜戰小說。故事發生在抗戰時期的北平,中共地下工作者、國民黨軍統以及日本駐北平的特務機關,幾方勢力展開斗智斗勇的殊死較量。小說情節曲折,懸念叢生,引人入勝,又著實燒腦,“諜戰”的元素一個不缺。然而,作者并不僅僅滿足于講述一個好看的諜戰故事,他花費了大量筆墨描述北平特殊時期的市井生活,不僅給故事的展開鋪設了背景,而且宕開一筆,使世俗與諜戰得以雙向呈現,讓小說的內涵變得更為厚重和飽滿。
看標題“珠市口1938”,包含兩個要素:地點和時間。珠市口是老北京一個繁華所在,店鋪林立,人口稠密。作品著重點出這個地名,其意圖是借此反映日據時代的北平民眾生活。作品中的三個主要人物穆立民、阮化吉、潘慕蘭,分別是老字號天祥泰綢緞莊、奎明戲院和正和堂飯莊老板的子女。作品從1938年春開始寫起,此時北平淪陷已半年多,普通民眾采取與日偽政權不合作的態度,店鋪紛紛拒絕開門營業,連一向人山人海的天橋都冷冷清清。“北城的胡同里住的大都是殷實人家,門戶規整,地面整潔,房屋也以四合院為主;南城這一帶可就沒這么講究了,房屋破敗,遍地臟水,偶爾幾個像樣點的四合院,也變成了魚龍混雜的大雜院了。”舊北平的氣息撲面而來。小說中戲院的水單、包廂,證件上的五色旗以及皮影戲等,都打上了那個時代的烙印。這些細節不僅再現了歷史場景,還具有社會學民俗學意義。而1938年是中國全面抗戰爆發的次年,臺兒莊戰役剛剛結束,武漢會戰又迫在眉睫,八路軍挺進冀東,欲創建冀熱察邊區抗日根據地。“1938”,抗戰的年份標識鮮明而醒豁。故事雖然是虛構的,但作者在史料背景上下足了功夫,并通過加注的方式,真實清晰地呈現了歷史的脈絡,讓故事有了切實的著落。
“珠市口1938”,實際上也是小說鋪設的兩條故事線索,一條是主線,自然是諜戰,主要圍繞中共地下工作者穆立民如何在黨組織領導下殫精竭慮獲取日軍藥品而展開;一條是副線,集中在珠市口,寫奎明戲院少東家、穆立民的發小阮化吉如何從癡迷電影到淪為漢奸。應該說,這兩條線索的設置頗具匠心。穆立民和阮化吉可謂抗戰時期非常具有代表性的青年形象,一個人間清醒、意志堅定、鐵骨錚錚,是時代洪流中的主流;一個政治顢頇、妥協退讓、奴顏媚骨,為人不齒。兩條線平行展開,卻又交織在一起。穆立民和阮化吉打小就是玩伴、同學、朋友,在生活中有許多交集,穆立民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對癡迷電影的阮化吉多有規勸,擔心他落入日偽政權設置的圈套。阮化吉目光短淺,冥頑不化,接受日偽資助,在一處廢棄倉庫建起一座影棚,天真地做起了“電影夢”。他為了炫耀,帶穆立民參觀過這個影棚,作品為此花費了不少筆墨詳細描述。但令人沒想到的是,這個影棚竟然是作者埋下的一個伏筆,兩條線索最終在此交匯——穆立民和國民黨特工一直苦苦尋找的日軍藥品儲藏處居然就在這里。
諜戰小說作為類型化作品,從麥家獲得茅盾文學獎的《暗算》,到龍一、海飛、畀愚等人的小說《潛伏》《麻雀》《叛逆者》因搬上熒屏而名聲大噪,一直受到讀者喜愛。文學批評家孫紹振在審美、審丑之外,曾提出過“審智”的美學概念,即把智性因素作為審視對象。以此打量諜戰小說,十分恰當。諜戰小說以及由此改編而成的影視作品之所以深受青睞,熱度不減,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其燒腦的情節、未知的懸疑。它作為一種智力游戲,其智性魅力絲毫不遜于其他作品給人的情感沖擊力。
《珠市口1938》無疑將諜戰小說“審智”的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黨組織交給穆立民的任務是為部隊籌集藥品,他從外國報紙上看到一則消息,日軍集結各路精銳前往武漢方向,其中處于河南的一支日軍有大批士兵患瘧疾,于是調集藥品往南運。這張外國報紙刊登消息的同時,還登載了一張美國記者本特森·貝利尼拍攝的照片。在一處站臺上,日本兵監視著工人往火車上搬運藥品。照片是偷拍的,看不出具體車站,那么找到這個美國記者就成了關鍵。穆立民潛入六國飯店貝利尼的房間,經過一番費盡周折的尋找,終于把存儲藥品的車站確定在居庸關。此時,國民黨特工也得到了同樣的情報。經過數次偵察、精密策劃,國共雙方力量在居庸關相聚。誰也沒有料到,這是敵人精心設置的一個圈套,那張照片壓根兒就是一個誘餌。為此,國民黨軍統北平站幾乎全軍覆沒。在絕望之時,穆立民腦洞大開,想到藥品藏身處可能就在影棚,因為只有影棚才能以假亂真,做出居庸關的誤導。于是他率人直奔影棚,奪取藥品。更出人意料的是,上級組織將計就計,把居庸關奪藥作為幌子,用一個更大的戰略布局,牽制住南下的敵人。探秘、解密,翻轉、再翻轉,在故事推進過程中,草蛇灰線有跡可循,又未太過明顯讓懸念喪失。邱振剛仿佛一個斫輪老手,顯示出嫻熟的敘事能力。
所謂類型小說,指在題材上容易歸類的作品,比如職場、校園、官場、軍旅、武俠等。嚴格說來,每一部小說都可歸入某一類別。有人視類型小說為通俗文學,往往是強調其故事性、可讀性強這一點,但這并不能構成與嚴肅文學的分野。《珠市口1938》可以歸為諜戰小說,歸為抗戰小說亦無不可,作者突破了這種邊界,使之具有類型小說與嚴肅文學的雙重美學特征,既好看耐看,又具有經典的元素,是一次有益的探索。
《人民日報海外版》(2025年02月06日 第 07 版)
